中国美术史家王伯敏:笔下滔滔 大河奔流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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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讲我有台州人的硬气、豪气,

但我更有台州人的韧性,

这种韧性,体现在我对时间的从不浪费上。

我从小学弹古琴,弹得也好,

但30岁那年,我把琴弦都抽掉了,不弹了,

专心致志去搞美术史。

采访王伯敏的方式有些奇特。

失聪的史论家,用裁纸刀整齐地裁出一沓雪白的长方形白纸,我们的提问统统写在雪白的纸条上。

他声音还是较为响亮的,说到兴奋的地方,会手舞足蹈。他的台州口音很重,“人们讲我脾气中有台州人的硬气、豪气”。

有时候,他说着说着,察觉到我们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,于是就拿起圆珠笔,在雪白的纸条上把他刚才说过的话再写下来。

白纸黑字,寥寥数语,不经意间闪烁起来的一朵朵的思绪的火花,令本来有些困难的采访,顿时变得诗意起来。

“迎东方发白,到日沉西山,甚至还要伴夜月”——这是老先生形容自己是如何抓紧时间做学问。

“关在书房死读书也不行,我喜欢‘田野考古’”——王伯敏也是一个行路者,除了西藏,他几乎走遍中国,是著名的敦煌艺术研究者。

“阿细哥哟阿细哥,你不出门不来寨,你哟什么也听不到,你哟什么也看不到,你哟梦里休想梦得到”——王伯敏还是《中国少数民族美术史》的编撰者,足迹几乎踏遍五十六个民族的所在地。

他站起来,用手掌摸摸自己的脑袋,告诉我们,他的身高目前有1米65。

他穿着圆领的白棉短袖汗衫,背已佝偻。

我们曾见过老先生上世纪90年代在莫高窟采风的照片,穿着厚厚的灰色风衣,正侧身凝视着崖壁上色彩艳丽的飞天,留给我们一个挺直的背影。

“我的身高只有1米65”,他再次上下比画着自己,令人迷惑又忍俊不禁。我们在白纸上写下一行问句,“老师,您为什么要提到您的身高?”

他说,世人常常用“著作等身”这个词赞美他,“从前讲夸做学问的人著作等身,那是相对容易做到的,明清时候的出版物,都是线装本,行数少,每个字又印得很大,起码比现在的书厚一倍,叠起来就跟人的身高差不多了。”

王伯敏的家乡温岭为他建造了王伯敏艺术史学馆,今年5月已经开馆,在馆内,有一张特别制作的图片,王伯敏与他所撰写的著作站在一起“合影”,画面上,1米65的老人,与堪称“充栋”的一大摞著作站在一起,落差巨大,令人感慨。

“50年里,我一共写了一千五百万字,我也常常问自己,你一天究竟要写多少字啊?我所有的作品叠在一起,高度有3米3,而我不过1米65,一个小老头子和它们站在一起,它们显得伟岸,这个场景很有趣。”

“我这辈子好像就是不停地在写、写、写,光阴在我的笔尖下一分一秒地过去了。当然,不能饿,饭还是要吃的。”

他站起来,又坐下去,背已佝偻,像一枝终于被写折的倔强的笔杆。

笔下滔滔,大河奔流。

88岁的王伯敏先生,双耳已完全失聪。

喧嚣沸腾的世界,被轻轻按下了“静音”键,唯有生动的、变幻的影像,如同一条彩色河流,从他的视野中淌过、漫过、远去。

他是我国近现代卓有成就的美术史家,亦是画家、诗人。世界对于晚年的他而言,是一幅辽阔的大画,所有天地间的雷鸣、电闪、虫吟、涛声涤荡、恋人彼此絮语、林木呼呼生长、誓言朗朗、伤口的疼痛噼啪作响——天地、昼夜,海天一色、暮鼓晨钟,一切都在这张辽阔的大画之上,无声地驰骋。

30岁那年,年轻的王伯敏在某一天突然起念,取下心爱的古琴——他自幼上私塾,学会抚琴,并且弹得很棒——他取下古琴,将大部分琴弦抽掉,只剩下孤单的三根。从此,此琴难成曲调,成为一张“无弦琴”,至今仍挂在他家中客厅的一面白墙上。

“毁琴是因为我突然意识到,可能我毕生的经历都会用在美术史的研究上,与古琴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。”

“我不会游泳,不会打老K,不会骑脚踏车,从来都不会。年轻时朋友们就笑我,王伯敏,你像个老头。”

冥冥之中,他仿佛早就有了自己的打算,像诗人海子所写过的那样,“我打算出卖一切/除了火种、取火的工具/除了眼睛”。

业界对王伯敏的评价是

花50年时间,撰写了美术界“迫切需要的六部美术史”

是“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美术史学科研究领域杰出的带头人

记者:您的美术专史出版数量如此之多,在20世纪美术史学界中堪称执牛耳,回首再望,您一定颇多欣慰。

王伯敏:人们总愿意用台州人的硬气、豪气来形容我,我觉得我身上最显著的特点,还不仅仅只是硬气,豪气,我有韧性,不是吹牛,我一定是一个坚韧不懈的人。

年轻的时候,我在黄宾虹家中看到有一张“日课”贴在那里,对我影响很大,我从小受到的训导就是“光阴勿能浪费”,人来到这个世界,会遇到诸多的不公允,但唯有时间是老天爷对我们最大的公平,每个人,每天都拥有24小时,不多一分钟,也不少一分钟,看你怎么使用时间,支配时间。对时间支配得不当,意味着一生浪费。

古今中外,凡有大成就的人,没有一个是虚掷光阴的,寸阴似金,寸阴是竞,“不贵尺璧,重在寸阴”。

我想,我这一生最值得欣慰的,当属这一点。

记者:陈振濂教授曾经公开评价您,说您把一生都奉献给了中国美术史研究,“至少在他的同辈人中是罕见其匹的”,在当代美术史研究方面,堪称“一人而已”。

王伯敏:评价颇高。我所作所为,用一个字来概括,痴。我曾经六上敦煌,莫高窟500多个洞窟,我是逐一钻了过来,有的还反复去了几次。记得有个洞窟位于岩壁的最高处,没有台阶,只能靠一支木梯爬上去,有一次,我背着水壶、电筒、笔记本和照相机进去,刚爬进去,木梯就被风刮倒了。我从早上9点钟进去,一直到下午5点,幸亏被一个管理员发现,又把梯子架好,我才能爬出来,那时已经饿得天旋地转了。

1947年,王伯敏游学北平

求学于徐悲鸿黄宾虹

但同时也度过了一段革命热血青年般的难忘时光

记者:回首往事,您觉得您在北平求学的经历,哪些最令您难忘?

王伯敏:当时的北平艺专校长徐悲鸿,为了向教育部争取多一点经费,添办了一个研究生班,徐校长兼研究班主任,招收中外研究生,研究班以研究画理为主,兼学绘画。记得第一堂课,徐悲鸿专讲“学艺术,首先要忠诚于艺术”。艺专的校址,原先在总布胡同,后来迁到帅府园,也就是今天的校尉胡同。我经常上午到徐校长那里听课,听他讲意大利文艺复兴,讲弗洛伦斯教堂的雕刻与绘画,下午又到黄宾虹先生那里,听他讲“乾笔”、“皱擦”。一回到宿舍,同学们往往等着我一起去编墙报,还提醒我,“今天可能会有‘特务’来捣乱”,要做好械斗的准备。这个时候,我会把雕刻啊乾笔啊,统统丢到脑后,浑身热血沸腾。

记者:您年轻时还是一个热血青年。

王伯敏:当时,我一边求学于徐先生,一边投身革命洪流。我与一位北大同学,共同编了一块木刻墙报,叫“钟声”,同学们为了我出入北大方便,替我领到了一张北大旁听证,这样,我也算北大的半个学生了,北大学生组织的活动,我都参与,一次在东华门,我们学生的游行队伍与国民党的军警冲突起来,我们被军警用自来水浇得全身湿透,年轻的学生,掀起了革命热潮,什么惧怕都没有了,明知前面的军警上了刺刀,一声呐喊,大家都冲上去了,我们高唱“团结就是力量”,喉头都唱哑了,我们还是唱。

1952年,王伯敏来到浙江美院

居住在栖霞岭,与黄宾虹为邻,又成了黄宾虹的关门弟子

黄宾虹送给他八个字:“写史要实,论理要明”

我与这些老先生之间的关系

其实也是与一个时代的关系

记者:您心目中的老师形象应是怎样的?

王伯敏:在我心里,老师有四种情——一是我的长辈,我很尊敬他,他的言行,会给我不少启发与教益,例如夏承焘、唐兰等;一种是考入学校后,给我讲课的人,譬如刘海粟、徐悲鸿、李可染等;第三种是我按照传统形式,点烛铺毯跪拜的,譬如黄宾虹,还有我的私塾业师林子谦;最后一种是“三人同行,必有我师,凡在做学问上对我有教益。甚至是‘一字师’,都是我心目中的老师。

记者:您与黄宾虹毗邻而居,那段日子,想必难忘。

王伯敏:在我少年的时候,就知道了黄宾虹。上雁荡山教书时,我也一再临摹黄宾虹的作品。因而在内心,早就对大画家心怀敬仰。

到了上海,见到黄宾虹的作品较多,有的同学说,黄宾虹的画黑乎乎的,不好看。但我就是喜欢他的黑。

有一次,在陈士文老师那里,看到一部黄宾虹山水册页,黑极了,陈老师说,“黄宾虹的画,不是一般人所能理解,他的画厚又重,是大家的艺术,不是名家的东西”。这些评论,令我对黄宾虹的好奇心与仰慕心更大了。

记者:您是在北平石驸马胡同后宅35号黄宾虹府上行跪拜大礼,正式成为大师的弟子。那段记忆一定还铭刻在心。

王伯敏:当时我萌生了向黄先生拜师的念头,终于有一天,斗胆向黄师母提出来。师母说,“这些年头了,老先生还有什么收不收学生的,你高兴来走动,就来罢”,我觉得师母似乎已经替黄宾虹先生答应下来了,又与师母约定拜师日期。

好友黄震寰替我借来一条红地毯,又替我买来一双大红蜡烛,两块绸衣料。此外,我把身边仅存的80块银洋。一并交给黄震寰先生带去打发。就这样,在那天,我们雇了部人力三轮车,前往石驸马胡同,一进门,黄师母就迎了上来,黄老先生却像以往一样平静地坐着,但是面带笑容。黄师母忙着招呼,一边沏茶,一边说,“抗战胜利了,时势作新了,还点什么大红烛,不要拜了,老先生也说不要跪拜,磕个头就好了,算是一老一少有个缘分”。

我与这些老先生之间的关系,实也是与一个时代的关系。

如今,王伯敏有个习惯

他喜欢临睡前看武侠小说或者唐宋人的一些笔记

他也很喜欢看南派三叔的《盗墓笔记》

总惦记《盗墓笔记》8有没有出版

记者:一些熟悉您的人告诉我们,说您惦记南派三叔的作品。您治学繁碌,怎么还有闲情逸致读这些“闲书”?

王伯敏:我真是很喜欢看“闲书”的,喜欢看讲鬼神的小说,我称它们为闲书,也并不是贬义,像聊斋,都是其实都是借鬼说人话,借鬼论社会。

还有,看“闲书”可以放空脑子,或者叫“换软件”,让工作一天的脑子A休息,由脑子B来活动活动,况且这又帮了我的睡眠。

我还有一个夜坐习惯,闭目沉思,外静内定。“到了万籁寂静,可以思接千载,可以视通万里,令精神得到另外一个世界”。

【王伯敏】

别名柏闽,笔名田宿蘩,斋号半唐斋。浙江台州人,1924年生,中国著名美术史论家、画家。1947年毕业于上海美专。后赴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研究班深造,既是徐悲鸿的研究生,又是国画大师黄宾虹的弟子。

王伯敏花50年时间,撰写美术界所迫切需要的六部美术专史,把我国美术史的研究推进了一步。他以超前的悟性与创见,对古今书画艺术的评论,提出更新、更深层面的理解。有的编著填补了我国以至东方美术史研究的空白;有的著作被国外学者翻释,出版外文本。王伯敏是二十世纪下半叶中国美术史学科研究领域的杰出带头人。

1988年9月,王伯敏主编的《中国美术通史》获得中国出版工作者协会颁发的“中国图书奖”。

1992年国务院授予王伯敏“有突出贡献的专家学者”荣誉称号。

现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,美术学博士生导师,敦煌研究院兼职研究员,杭州画院名誉院长,杭州市美术家协会名誉主席。全国美协曾推其为“卓有成就的美术史论家”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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